当九叔推开义庄斑驳的木门，看到朱长寿搀扶着鼻青脸肿、满身泥垢的黄道士时，攥着门框的指节骤然发白，原本沉静的面庞剧烈抽搐着，深邃的眼中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愤怒。
"怎生弄成这般模样？"九叔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般沙哑，尾音带着朱长寿从未听过的颤栗。
朱长寿架着浑身酒气的师叔往竹椅挪动，苦笑道："黄师叔在青楼喝花酒没给银钱，叫人好一顿拳脚……"
"哪家青楼！"
九叔突然截断话语，声若寒蝉。
庭院里无端卷起阴风，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。
朱长寿咽了口唾沫，将师叔沉重的身躯往竹椅方向挪动，他偷眼觑着九叔抽搐的太阳穴：“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！动手的人被我打断了胳膊和腿，没个一年半载好不了，这辈子怕是废了！”
"我问你——"九叔突然抬脚踏碎青砖，一字一顿道："是、哪、家、青、楼！"
朱长寿慌忙解释，却被九叔眼中翻涌的血丝骇住，嗫嚅着报出青楼字号：“是任家的生意，那条街上倒数第三家，名叫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 九叔点点头，眼中闪过一抹朱长寿看不懂的狠厉，语气骤然生硬，甚至带上了几分疏离：“好了，你回去休息吧，剩下的事我来处理。”
朱长寿离开后，九叔从屋内拿来手巾、清水和药酒，全然不顾黄师弟身上的污秽，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伤口和污渍。当沾着清水的棉帕触到黄道士胸前的玉佩时，九叔突然剧烈颤抖起来，不知是泪珠还是汗珠，一滴一滴的砸在师弟染血的衣襟上，晕开暗色的花。
"师兄这模样......真比钟馗捉鬼还难看……"
黄道士不知何时睁了眼，扯着青紫的嘴角挤出笑容。
"混账东西！"九叔猛地按住他肋间瘀伤，听着师弟杀猪般的惨叫，通红的眼眶却盛满破碎的温柔，"怎的跑来任家镇也不通传？"
黄道士已然清醒，又微微运功驱散酒气后，懒洋洋倚着椅背："本打算明日拜会，怎奈路过醉春楼......"
见师兄又要训斥，他忽然攥住九叔手腕，"我这将死之人，师兄就容我放肆几回罢。"
夜风卷着纸钱掠过庭院，九叔包扎的手僵在半空。
放下手中的药酒，九叔挥手朝着停尸房打出一张隔音符，才开口问道：“都见了吗？”
“差不多了。” 黄道士随意地说：“该见的人都见了，家里也安排好了。今晚在你这儿住一晚，明天上午去看看隔壁那几个老家伙，然后去马家镇瞧瞧大师兄，完事就去腾腾镇。”
九叔闻言，身形微微颤抖。
“还有个事。” 黄师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，随口说道：“我听说屠龙死了。”
“嗯。” 九叔声音沙哑，“死了，死在我的金钱剑下。”
“呵呵。” 黄师弟闻言，脸上竟露出一抹羡慕之色：“真羡慕那个混蛋，孤家寡人一个，什么牵挂都没有，说走就走，连死都死得那么痛快，一点痛苦都没有。不像我，还得遭不少罪。”
黄道士望着天边残月，指节捏得发白："师兄，你说咱们这一脉到底在做什么？前有师兄离开茅山，后有师妹渺无音讯，千鹤折在四目眼前，屠龙倒痛快，说死就死了！要是这事不成，估计你也得搭进去，到时候咱们这一脉就废了！现在，连麻麻地也要下山。”
黄道士的声音里满是不甘，甚至带着深深的绝望：“连麻麻地都下山了，咱们这一脉在山上可就一个不剩了。石坚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，值得把这么多人的命都搭上去吗？”
他忽然癫笑起来，泪水混着血渍在脸上蜿蜒，"师兄弟里，我是最笨的，修行也是最慢的，连长寿的修为都超过我了。可我就是不明白，我他妈修行三十载，捉了一辈子僵尸，末了竟要亲手把自己弄成僵尸！师兄你说，咱们这一脉是不是活该绝后？"
黄道士肆无忌惮地向九叔吐槽、发泄着。
最后，他看着沉默的九叔，突然怒吼道：“师兄，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瞒着我。不过我无所谓，反正当年师父门下一起修行时，我就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。师父去了后山，大师兄执掌咱们这一脉后，我依旧是那个不受待见的。可明明我都这么不受待见了，为啥还要让我去啊！换个人不行吗！”
说到这里，黄道士 又“噗” 地笑了，看着沉默不语的九叔：“不过好像还真的不行，毕竟每个师兄弟都天资卓越，唯独我愚钝无知，所以这种烂事只能我来了。”
“师弟……” 九叔开口想要劝解，却被黄道士再次挥手打断。
“师兄，不用劝我。虽然我一肚子牢骚、一肚子不甘、一肚子不满，但我不会像屠龙那样。谁让我是茅山弟子呢！无非就是一死，多大点事啊！”
他忽然泄了气般瘫坐，望着茅山方向惨笑，"石坚，你个王八蛋，老子做鬼也在下面等着你！你要是败了，即便成了鬼，老子也要第一个咬你！”
“嗯，知道了。”
阴恻恻的嗓音伴着惊雷炸响，石坚鬼魅般飘落院中，看着一脸震惊的黄道士，轻声说：“放心，即便成了僵尸，你记忆也会留存。要是败了，我第一个就死了，到时候第一口你是轮不上的，第六口我给你留着……”
黄道士怔愣片刻，突然朝着虚空啐了口血沫，却又郑重其事地稽首："谢大师兄恩典。"
“免了。” 石坚冷冷地挥了挥手，转头看向九叔：“林九，这几日你也没少骂我，用不用我给你留一口？”
“呃…… 我就算了。”
“那好吧，我就不排你了。” 石坚淡淡地说：“行了，过来一起商量商量你那个记名弟子的事情吧，毕竟已经成了将军，师妹也安在他身边了，现在是时候将存在他身上的福运收回来了。”
月光将屋内三人影子拉得老长。
黄道士无心听石坚的啰嗦，只是摩挲着胸前的玉佩，轻轻哼起儿时在山门常唱的道偈。
沙哑的调子混着夜枭哀鸣，惊起满庭纸钱纷飞如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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